然而又有一個聲音,模糊地響在耳畔,那樣悲切又焦急、撕心裂肺地,一遍遍呼喚著自己的名字。
她茫茫地睜開眼,在瀕死的黑暗裡,看見兄長扭曲了的臉。
“澄澄……澄澄沒事的沒事的……公式已經完成了,很快就沒事了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……”紀秋目眥盡裂,雙眼充血,語無倫次、顛三倒四地說出單薄的話語,就像故事裡那個墜落地獄的人,緊緊抓著一線蛛絲,不肯放手。
那麼憤怒,那麼疲憊,她的哥哥,堅韌又固執的哥哥,琥珀眼瞳之中始終燃燒著冰冷的火,卻無人知曉,他早成朽木的內裡,在燃燒殆盡之前,就已經行將崩塌。
八年來,喻澄幾乎不曾踏出過醫院一步,醫生護士小心翼翼地對待她,紀秋也絕口不提自己遭遇了多少,然而喻澄仍舊知道,在這間病房之外是怎樣的一個世界——
從母親葬禮上那雙冰涼的手,從變得越來越長的探視間隔,從紀秋露出的笑容和額前的傷疤,從電視轉播的畫面裡,交換婚戒那一刻紀家oega低垂的眉目,她愈發清晰地看清了一切,自己的哥哥曾經是多麼的耀眼自由,如今卻不得不在陰謀、壓迫和宿命交織的網裡苦苦掙紮,活得那樣不快活,以至放棄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。
他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啊。
每思及此,淚水總會不爭氣地流出來,在深夜浸濕染滿消毒水味的枕套,又在第二天清晨不見蹤跡。
渙散的神智拉著她沉沉地往下墜落,喻澄的眼角酸澀,恍惚間彷彿又回到兒時的那個夜晚,他們就著灑落的月光在昏暗森林中摸索前行,走不動的自己趴在哥哥背上,小小聲地問哥哥不怕嗎。
“當然怕啦,如果我是一個人在森林裡迷了路,現在肯定已經怕得動也不敢動了,可是澄澄在我身邊,我就又沒有那麼怕了,”紀秋這樣回答,託了託她的腿,抬頭望向樹影之間漏出的一方夜空,“你看,水手們從不怕在航行中迷失方向,是因為北極星可以為他們指明回家的方向。我也是一樣的,只要澄澄還在我身邊,我就不怕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
他笑起來:“澄澄就是我的北極星。”
淚水止不住地滑落眼角,醫療儀器的警報聲中,醫生們湧了進來,他們的神色慌張,手拿針劑,團團圍在病床前,喻澄在他們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,臉頰凹陷,瘦骨嶙峋,枯瘦如同秋日最後一片落葉,很快就要徹底凋零。
——我是哥哥的北極星。
死亡的陰影近在咫尺,她無知無覺地淌著淚,竭力伸出手去,穿過醫生們組成的人牆空隙,找到了紀秋的手。
“澄澄……澄澄……”兄長的眼眶通紅,十指不住地發顫,他的聲音是那樣嘶啞,就像最無望的罪人乞求神的寬恕一般,一遍一遍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。
——可是星星終將熄滅。
模糊扭曲的視野裡,浮光掠影般的幻覺碎片交替閃現,她彷彿看到紀秋的身影,踽踽獨行在看不見盡頭的冰原,漫漫極夜籠罩下,無數哀痛、自責和愧疚洋洋灑灑地飄落,日複一日,沉甸甸地覆在他搖搖欲墜的身軀,只等最後一片雪花。
——我最最親愛的哥哥啊,待到那一日,會不會就這樣,任由自己走進命運盡頭的黑暗裡?
這一刻長久的執念終於還是壓過了求死的心,喻澄用力抓緊紀秋冰涼的指尖,蒼白的雙唇翕動,卻發不出聲音。
“別怕……澄澄……別怕,”醫生們退開了,紀秋靠過來,掌心很輕地貼在她臉頰,“我在這。”
注入體內的強力鎮痛藥迅速生效了,痛楚消退,恍然間她的身體變得輕松,像快要飛起來那樣的輕松,病房的雙層隔離門開開合合,人影攢動間,透過門上鑲嵌的玻璃視窗,她隱隱約約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喻澄微微睜大了眼。
少女的面容枯槁,神情卻宛若一池倒映月影的水,她望著紀秋,釋然地眨了眨眼,緩緩地,露出一個曇花般柔美的笑容。
我不怕的,哥哥。
——因為死亡難道不是我們所有人的歸宿嗎?它並不可怕啊,同誕生一樣,是那麼自然而然的事情。
這麼多年,它於我而言,已經熟悉得如同未曾謀面的故人。
更何況,還有媽媽在等著我呢。
我只遺憾,不能陪著哥哥一起,回到以前的家。
“……我啊,以前藏了一個小盒子,在院子裡的樹底下……想要回去的時候再挖出來,”她艱難地呼吸,聲音低得近乎呢喃,“這是我的小秘密……哥哥幫我記著,好嗎。”
意識漸漸遠去,在重新沉入昏睡之前,喻澄側過臉,像兒時常做的那樣,帶著深深的、無法言狀的眷念,在紀秋掌心蹭了蹭。
“……和哥哥一起長大,我很幸福。”
所以別放棄啊,哥哥,別放棄。
你不是一個人。
我永遠在你身邊。